枪王,是我的绰号,在编剧圈里远比我的真名周小天叫得响。
这天晚上,我乘的姐唐玫的车,赶到东湖会馆。这家会馆,当算本城最上档次的休闲好去处,前提是兜里得有钱,或者像我这样,有人请。这时,老同学范统快步迎来:“哟,‘枪王’可来了!你今晚的开销我全包,够意思吧?”
等唐玫驾车驶远,我白了眼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范统:“少扯没用的,有话说有屁放。”
这个屁,范统放得可够长的:中午时,金老板请范统去看了一个剧本。这金老板是个暴发户,钱多了,最想钻的圈子就是佳丽如云的影视娱乐圈。这不,在一个小情人的撺掇下,居然动了投拍电影的念头。当时,范统随手翻了几页剧本,就听金老板兴奋地说:“知道啥叫慧眼识珠不?这本子我一眼就看上了,打算买过来,连署名权一起买。作者大傻也已同意,这两天得闲就签协议。”范统听罢,急忙也点头附和。可不是吗,怎么能和金主唱反调呢?
我听得不耐烦,让范统赶紧说正题。范统掏出那个剧本递来。我接过,粗粗翻看。这工夫,范统的嘴一直没闲着:“还‘慧眼识珠’呢,我看是识‘猪’。枪王你说,这本子烂不烂?是不是烂到了家?”
见我不置可否,范统继续聒噪:“这本子就够烂的了,可金老板非要再加段四角恋进去。原作者大傻肯定没那两下子,金老板就请我帮忙。”说着,范统竖起了一根手指:“可我太忙了,实在没空。这个数,你来做,咋样?”
我和范统是大学同学,且同系同班,毕业后虽性格不合,来往不多,但我非常了解他。他不是没空,是干不了。不过,抛开人品好赖不谈,你必须得佩服他的交际能力,甚至有些名导都找他约本子。眼下,他能跟我开价一万,那金老板许给他的绝不会低于三万。心下想着,我加了码:“两万。”
“你开啥玩笑?”范统嚷道,“我找你,看的可是同学情分。要找别人,五千就能打发的。”
“那你去找别人吧。”我抬屁股要走。范统一咬牙,说:“一万三,死价。”
“两万。”我仍没松口。
说实话,范统真没扯淡。就算开价五千,枪手们也会蜂拥而上,争个不可开交。而我之所以咬定这个价,原因很简单。第一,我是枪王,枪手之王,质量有保证,放眼圈里无人能及;第二,我要捍卫枪王的尊严。可“尊严”这个词刚从脑子里冒出来,手机响了。糟糕,老妈又因呼吸困难陷入昏厥,被送进了医院!我撇下范统,拔腿就往会馆外跑。刚冲出门,一辆出租车便开到了身前——是唐玫。她探头调侃道:“怎么?一代枪王也招架不住了?”
我没回话,一头钻进车,催她去市医院。听闻我妈犯病,她猛踩油门,一阵风似的扎进了夜色中。
我妈得的是矽肺病。医生说,目前尚无能使病情逆转的药物,每次发病,看着妈妈生不如死,我都心如刀绞,恨不能替她去受这份活罪。而这次,妈发病很急也很重,需转进重症监护室接受观察治疗。
可是,钱呢?
天色蒙蒙亮,我一咬牙,准备再去一趟东湖会馆,以一万五的酬劳接下范统的活儿。走出医院正四下找车,唐玫又转了过来。
唐玫盯着我的眼圈问:“喂,你哭了?”我故意仰起脸,强硬回道:“从小到大,我还没哭过。”
“男人哭也不丢人,你要心里难受就哭出来,这儿没外人。”
“我说了,我不会哭!”喊声脱口,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眼泪噼里啪啦地摔出了眼眶,“唐玫,你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?那我就让你看个够!昨晚,范统找我改本子,他说那剧本要多烂有多烂,他用脚丫子都能写得出。你知道作者是谁吗?是我!可笑吧?我竟被那饭桶损得狗屁不是,分文不值!更可笑的是,我现在还得去求他,还要把自己最看重的作品改成烂大街的糟烂货!”
实话实说,这一夜,我确实憋屈得要发疯。我父亲去世得早,为了拉扯我长大,我妈做的都是高污染的苦活累活,以致染上了矽肺病。近段日子,我妈的状况愈发不好,我得筹钱,只能化名大傻,忍痛卖掉那部用心血创作的剧本。金老板是商人,比贼都精,将价格压到了贴地皮。而现在,我还得给自己的本子当枪手!
歇斯底里地喊着喊着,我越发觉得自己可笑——我怎么就在唐玫面前哭成这样了呢?
“小天,你跟我说过,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。”
“那都是瞎扯淡,是我用来骗人玩的。”我硬邦邦地打断唐玫,钻进了一辆出租车。唐玫追了两步,大声问:“你干啥去?我有车。”
我扔下三个字,重重带上了车门:“卖脸去!”
不久,我奔进东湖会馆,敲开了一间包房的门。面对睡眼惺忪的范统,我试图以枪王的名头再抬抬价:“老同学,我考虑过了,就一万七吧,这可是友情价。”
“能让枪王降价,看来我的面子还真不小。”范统哈欠连天,怪声怪调地回道,“不过昨夜你一走,我就上网发了招募令。嘿,出价五千,枪手如潮啊!”
我插话:“你啥意思?”
“意思是,我找到主了。”范统露出了一丝坏笑,“你要实在想接这活儿,四千咋样?”
四千你个头!我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。但此刻,我妈正躺在医院里,正需要钱救命,我不仅不能打他,还得低三下四求他涨点价,可不等我开口,就听房门口传来一声怒骂:“四千你个头!信不信姐让你一分都赚不着!”
不用回头,单听嗓门就知道是唐玫。我刚想轰她走,唐玫已攥住我的手腕,硬生生将我拽出会馆,拖进了她的车。她发动车子,开得飞快。我问:“去哪儿?”唐玫说:“你闭嘴!只要竖起耳朵听着就行。”于是,我闭紧嘴巴,听唐玫说起了她和我的初次相识。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深夜,我被灌酒灌得头昏脑涨,在回家路上,无意中看到了来回游荡的唐玫。我嘴欠,上前搭茬道:“妹子,跟哥说说,是不是遇到难处了?听哥一句劝,丢啥别丢脸,咬咬牙,这世上没啥过不去的坎儿。”我絮絮叨叨给人家上了一晚上的“课”,当枪手刚赚来的两千块酬劳也进了唐玫的包。
几天后,唐玫开起了出租,记得第一次坐她的车,她告诉我说她那晚急需用钱,若非碰见我,还真会去干傻事。为报答我那天的“慷慨救助”,她的车永远对我免费。
“这些年,我总记着你劝我的话,我一个女人都能熬过来,你为啥自贬身价?”唐玫越说越激动,道出了当年的诸种难事——父亲输光家产,抛妻弃女;母亲被气得突发脑梗,差点丢命;亲妹妹考上了大学却交不出学费……思来想去,唐玫心一狠,动了以身筹钱之念。
当车停下时,我看到了一间低矮的平房,也看到了唐玫瘫痪在床的母亲。尽管如此,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不是沉重,而是温暖。
当天,我联系金老板,坚决撤销了售卖剧本的意向。与此同时,我妈也转进了重症监护室,这笔钱是唐玫出的,几乎是她所有的积蓄。她说她相信,我的剧本一定能找到识货人,我这个“枪王”总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名字闯出一片天。不知怎么,我感觉重新有了动力,还有当初那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——我怎么就在唐玫面前哭成那样呢?因为只有对最亲近的人,才会不设防,才会想要给她希望和幸福吧。如您使用平板,请横屏查看更多精彩内容